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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云泽惨被剑意阵法压在九层经塔的塔门这边,到今天为止,一旦细数下来,就已经过去了差不多能有一个月零两旬左右,经塔外面闹得风风雨雨,混乱不堪,就连经塔里面也被波及了一次,所幸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只是仰仗秘法闯入经塔想要抓人的陈子南被冯铄发现,最终脏腑经络受了些伤,变成一团乱麻,被冯铄亲手抓住脖颈如同拎着一只鸡仔那般丢了出去,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意外。

修士走在修行路上,往往一步一个血脚印,挨打受伤,不算什么稀罕事儿,只要还没丢了自己的性命,就终归能有熬过的时候,然后继续走下去。

所以云泽的反应依然算不上太大。

皆因更早之前,当罗元明扛着那座刻满了姓名的石碑出现在经塔附近,从此堵在经塔门前的时候开始,这从头到尾整场风波的全部过程,就已经全被原本只知外界不太平静的云泽,悉数得知。

心湖曾有涟漪几次泛起,但又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这让故意拖延至此才将外界风波悉数告知云泽的冯铄,有些无可奈何。

...

这一天,早就已经不再继续装模作样的冯铄,忽然拿了一只瓷碗出来,里面装着约莫半碗清水,在冯铄手掌覆住碗口,缓缓拂过之后,水面立刻荡起几层纹豰细细的涟漪,之后就有客舍那边的景象从中浮现,正是惨被镇压在客舍当中无门可出的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前者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目养神,后者则在一旁正与乌瑶夫人说着什么,只是隔了一碗清水,听不见半点儿声响,只能见到曾经也是天下绝色的孟萱然,如今眉眼之间尽是疲惫与沧桑,脸颊要比之前消瘦不少,甚至就连往常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没有心思再去打理,略显蓬乱,比起面色苍白,双手拳峰血肉模糊的乌瑶夫人,没好多少。

冯铄将碗托在掌心,递到正在安心站桩炼精化炁的云泽面前。

后又刻意挪转碗水之中呈现出来的景象,且被冯铄伸出两根手指插入水面,延展拉扯,不断放大,直到房间门板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这才罢手,与正在观看水中景象的云泽笑着问道:

“感受如何?”

云泽瞥他一眼,将此番呼吸吐纳之数做完之后,方才身形微微一提,放下无形抱圆的双臂,然后动作缓慢且艰难地挪动身形,重新一屁股坐在地面上,背靠墙壁,又取了一坛梨花酿出来,费力举起,喝了一小口酒。

冯铄也不着急,伸出一手作出叩门状,在柜台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之后就起身走入这座用来遮掩云泽身形的阵法之中,但在柜台后面,却也同时多了另一个冯铄出来,与寻常时候并无不同,做出俯首案上的动作,手里拿着一只毛笔写写画画,只是纸上呈现出来的内容,却已不是那座简易阵法,而是另外几种看似图画一般的灵纹构造,大大小小的圆圈一个套一个,又有一些灵纹交错织成看似字体符号一般的小阵穿插在各个角落,看似规整,却又有些不太规整,让人一眼看去如观天书,莫名其妙。

而这真正的冯铄,则是在云泽身旁盘腿坐下,同样背靠墙壁,将那瓷碗清水摆在云泽面前,缓缓说道:

“你也不必怀疑其中景象的真假,客舍那边同样属于补天阁所有,既是如此,也就自然会被护阁大阵笼罩在内,只要身为坐镇之人,那么很多事情做起来就会相当方便。恰好不久之前韦副阁主为了整理书本,刚刚来过一趟经塔,我就顺势与他要了一些坐镇之人的职权,这才能将客舍那边的景象呈现出来,让你瞧上一瞧。”

云泽喝了口酒,瞥一眼递到面前的瓷碗清水,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是真的如何,看到了又能如何,反正自己也在这里出不去...倒也不是出不去,毕竟冯铄从未将他禁在此处,想要离开,随时都行。只是经过罗元明之前一段时间的“胡作非为”之后,整座补天阁已经一片大乱,但究其缘由,这一切祸乱的根本其实全都出在他的身上,而他一旦离开这座能够遮掩身形的阵法,将自己暴露出去,那么他在这段时间之内莫名失踪的真相自然就会随之暴露,也就难免引来众怒,继而沦为众矢之的。

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迫于罗元明的武力震慑,那些名字曾被刻在石碑上的人,曾被罗元明一个一个打过去的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也只是短时间内不会轻举妄动,而接下来的日子,绝不好过。

无论是他,还是罗元明,或者陈子南,以及其他曾经参与此事的人。

就像如今经塔中的那些缩头乌龟,其实打从很早之前,要比陈子南三天前忽然闯入经塔更早一些,这群被迫躲在这里避难的家伙,就已经有了联手的趋向,只是因为相互之间尚且不能完全放心,生怕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暗里捅刀子、背后动手脚,这才迫不得已只能强行按下蠢蠢欲动的心思,将联手之事一再搁置。

但这种趋势显然已经无法阻拦,并且必定能成,而究其源头,则是早在罗元明刚把这些人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云泽闷不吭声喝了口酒,将自己已经知道的这些,前前后后全部梳理了一遍。

心里一阵恼火。

可具体是在恼火什么,却也说不清楚。

是恼火罗元明做事莽撞,不曾考虑后果如何,这才导致此事变成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还是恼火冯铄身为幕后主使,亲手促成了这一整场风波?亦或许穗安这位极有可能才是真正幕后主使的补天阁阁主?

又或是...自己?

倘若能够早些预见自己失踪之后竟会扯出这些事来,又何必在这能够掩藏身形的阵法当中待到今天!

云泽扯起嘴角,狠狠咬牙。

很多事,其实现在仔细回想,就会发现很多蛛丝马迹,其中又以那座压力恰好是在自己承受极限的简易阵法,故意如此的痕迹最为明显,可偏偏当时没能察觉。并且之后几天,随着自己修行境界的缓慢攀升,阵法带来的压力也在随之缓慢增加...哪怕这个痕迹并不明显,可若能够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哪怕无法从中发现事情的端倪,也该有所察觉,然后心生警惕,以便能在之后听闻外界并不平静的时候,可以更加及时地反应过来,早做应对。

可偏偏已经事到如今了,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云泽看了一眼瓷碗清水当中呈现的惊险,又略显艰难地举起酒坛喝了口酒,这才嗓音滞涩地开口问道:

“二娘三娘怎么知道我不见了。”

冯铄深深看他一眼,抬手覆住碗口边缘,缓缓抹过,其中景象就已出现很大的变化。

画面当中,乌瑶夫人面前悬有一座巨大铜镜,里面同样能够呈现另一幅画面,正是刚刚当初刚刚结束入阁考核没过多久的青雨棠,正与两人说些什么,之后画面一转,就见嘴角带血的乌瑶夫人咬牙切齿,正一拳一拳砸在客舍房间的门板上,鲜血四溅,也让整幅画面晃动不止,孟萱然干脆已经昏死过去,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冯铄解释道:

“乌瑶与孟仙子在得知你已下落不明的事情之后,第一时间,就想要冲进补天阁寻你去向,不过这事儿并不符合补天阁依然保留的规矩,就被韦副阁主借由护阁阵法将她二人一并关押在那客舍当中,不过孟仙子毕竟只是入圣修为,生平修行又极少与人打打杀杀,便与乌瑶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干脆没能受住无形中的镇压之力,直接昏死过去,倒是乌瑶此人,哪怕自身修为已被阵法完全压制,仍是仗着早年间身为剑修养出来的蛮横肉身,不断尝试打破客舍房屋,脱离镇压。”

说着,冯铄忽然笑了起来,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可惜啊,乌瑶毕竟是以剑气见长的剑修,再加上本命飞剑早就断了,自身杀力一下子就被削减大半,任其肉身再怎么蛮横,也没可能一举打烂有着阵法加持的客舍房屋,而且为了维持阵法,多花出去的那些灵光玉钱,也不至于会让韦副阁主感到心疼。”

云泽忽然脸色一沉,咬紧牙关抡起手臂,将手中酒坛砸了出去,只是因为阵法压力太过沉重,酒坛脱手之后,便直接砰然一声趴在地上,而那酒坛,也被早有预料的冯铄抬手挡住,随后手腕一扭,就将酒坛稳稳当当托在掌心。

低头再看,里面的酒水还有一半。

冯铄咧嘴一笑。

“呦呵,这么客气呢,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谢谢嗷!”

云泽格外费力地翻过身来,喘着粗气,眼神阴森盯着冯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冯铄笑呵呵地瞥他一眼,举起酒坛喝了口酒,然后故作享受地哈了口酒气出来,将那瓷碗清水重新揣入气府之中,又四下看了一眼,确认周遭无人注意此间,便转身返回柜台那边,驱散了那个灵纹勾勒而成的自己,重新落座柜台后面,老神在在地瞧着纸上的几座海外阵法图,一边喝酒,一边拾起旁边的毛笔,继续写写画画。

...

柳瀅与栾秀秀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或者约定,两人每天早上都会或早或晚赶来经塔,有些时候是柳瀅先到,也有时候会是栾秀秀先到,若是后者,栾秀秀就会走去经塔内部,背靠书山闭目养神,并不理会身为此间守经长老的冯铄,若是前者,柳瀅却会留在塔门这边,与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逐渐熟络的冯铄随意闲聊,但闲聊内容,却往往不会牵扯补天阁的事,所以之前几次柳瀅问起,为什么经塔这边忽然多了这么多人,为什么经塔门前会有一个光头和尚守着那座满是人名的石碑,冯铄全部都会一带而过,并不多说,之后则会转而问起柳瀅最近看了什么书,学了什么理。

之前就有那么一次,大概是在三天前,冯铄与柳瀅闲聊之时偶然提到的一件事,准确来说是一句话,以及之后两人闲聊的内容,让云泽有些不太高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句话的真正出处,很难说,版本谈不上多,但也不少,所以它本身更像一种广泛流传在市井坊间与江湖之中,就逐渐形成的俗语,但也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则出自佛家某本古老经书,一则出自儒家某部典籍,而这两种有关来历出处的说法,则对文字含义做出了同样的解释,只是在此之外,另有一种流传在市井坊间与江湖之中的解释,更加广为人知。

前者译作人当修行自身,否则天地不容。

后者则为自私自利而辩解。

关键在于一个“为”字。

对于这句话及其深意,云泽并不偏向其中一个,毕竟两种解释本身都有具备某种道理,只是前者属于君子之道,是那双脚离地的圣贤道理,而后者属于小人之道,是那踩在脚下的现实道理。但如果非要云泽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其实他是有些偏向后者的,毕竟世道已经混乱至此,行走江湖,走在修行路上,就等同脑袋拴在腰带上,当然需要自私自利,才能活得更好一些,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不知前面的道理。

所以两者之间的关系,在云泽看来,大抵属于眼睛看到的风景,以及脚下走过的道路。

倘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会略显偏颇。

柳瀅就是只知后者,不知前者。

当然这也是跟栾秀秀只知后者有着一定的关联,再加上柳瀅看到的那本历史典籍,同样引申了这句话的后一种含义,就难免如此。

而在当时,两人聊到这句话的时候,冯铄也只是笑眯眯地不断点头,并且亲口承认,“这句话确实就是这么个意思”。当然冯铄的回答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只是有些事柳瀅没问,冯铄也就没有主动去说,仅此而已。

此事之后,云泽还与冯铄问了,他是否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冯铄理所当然地点头承认,这就让云泽有些恼火,但也没在这件事大做文章。

...

看过瓷碗清水画面景象之后的第二天。

天色刚亮不久,柳瀅就已经到了经塔这边,与冯铄打过招呼之后,便伸长脖子往里看去,未在书山那边瞧见栾秀秀,就转过身来双手扒在柜台上,踮起脚尖,好奇问道:

“冯长老,你每天都在里面写些什么呐?我能看看吗?”

冯铄抬头看她一眼,哑然失笑,从旁随意拿了一张手稿出来,微微举起,让柳瀅可以看到上面的写写画画。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莫名其妙。

冯铄便将手稿放回原处,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与柳瀅笑道:

“都是一些灵纹阵法方面的东西,你这丫头年纪还小,又不是走了补天士的修行路数,从来没有接触这些,当然看不懂。”

柳瀅面露茫然之色,就只“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许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偶尔闲聊,确实是让两人相互之间十分熟悉了,柳瀅便在稍稍迟疑了片刻之后,忽然放下脚尖,转身来到柜台侧面,伸出脑袋往里张望。冯铄就只笑了一下,并未阻拦,柳瀅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跑去柜台里面,好奇看着桌面上堆了一摞又一摞的许多手稿,上面写写画画的内容,多是古怪,并且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古老字体,存在于某些大圈套小圈的图画当中。

对于灵纹阵法,柳瀅似是相当好奇,便与冯铄大胆询问起来,只是小丫头口中问出的问题,时常会将这位守经长老逗得啼笑皆非,却也不会厌烦,往往柳瀅问了,他就细心解答,但小丫头毕竟没有修行灵纹的基础,所有很多问题,绕着绕着就回到了关于灵纹的基础方面,哪怕柳瀅在于这个方面天赋不错,往往能够举一反三,可冯铄却也很快就没有了继续解答下去的兴致,便随意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将灵纹阵法的事情搁在一旁。

两人闲聊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内容。

在此期间,柳瀅时常会踮起脚尖看向塔门方向,瞧一瞧栾秀秀是否已经来了经塔,但不知为何,今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仍没见到栾秀秀,就让小丫头有些担心,便连与那冯铄聊天的时候,都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补天阁里似乎很不太平。

冯铄便适时住口,不再多说。

柳瀅双臂叠放柜台下面的那层桌面上,再稍稍弯腰,就恰好能够搁住下巴,实在是闲来无聊,又忍不住担心,便冲着面前那摞手稿呼呼吹气,吹得最上层几张宣纸哗啦啦地抖个不停。

偶尔还会双手撑在桌面上,伸长了脖子将脸露出柜台上层的桌面,朝着塔门外边张望片刻,又恰好能够瞧见那座石碑身旁正在堵门的两人,所以没能找见栾秀秀的身影之后,柳瀅就会看向那两人。并且每当此时,小丫头总会眉关轻蹙,神情凝重,甚至眼神当中明显要比以往时候多了些敌意与审视。

塔门外的两人,罗元明不予理会,陈子南却会偶尔看来。

小丫头只会抿一抿唇瓣,并不避让,也不说话,更不会多做其他举动,稍后就会双臂放松重新落地,继续趴在桌面上吹纸。

如此过了几次之后,冯铄便暂且放下毛笔,转过身来,为了避免柳瀅发现,所以动作幅度不算大,一直都在尽量遮掩被他丢在座椅另一边那些没能来得及收起的酒坛子,然后就与柳瀅问了一个这段时间不知已经问过多少遍的老问题,算是聊天解闷。

“柳姑娘最近这段时间又读了哪些书、知道了哪些学问道理、瞧见了哪些古代圣贤流传下来的名言?”

小丫头停下吹纸的动作,一边回想一边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那些书本都叫什么,书皮都是破破烂烂的,不过我知道有几本书好像是儒家著作,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些以前听人说过的句子。”

冯铄面露好奇之色,继续询问。

柳瀅便掰着手指与冯铄细细数来。

什么“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什么“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全部都被柳瀅张口就来,不过真正能够理解且通透的,却是少之又少。到最后,柳瀅又说了一句“以德报怨”,仅限于此,就再也没有其他下文。

说完这句之后,小丫头便噘着嘴巴重新趴在桌面上,眉头轻轻蹙起,似乎有些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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